六十年代初,我给《光明日报》写过几篇稿子,每次回信的编辑都是张又君,信写得虽然很简单,甚至是几十个字,但很亲切,提出的修改意见既具体又准确,有说服力,对我启发和帮助很大。那么,这位名叫张又君的编辑是什么样的人,是男的,还是女的,是老人,还是年青人,我都不知道。不过,我从字体上猜测:可能是个女的,很可能还是个年青姑娘。
1976年7月16日,因工作需要,我从地方调来北京,家住在宣武区南横西街103号。我急急忙忙把家安顿好后,就到光明日报社拜访了张又君同志,他在办公室里热情接待了我。原来我的猜测错了,张又君不是女的,更不是年青姑娘,而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者。我与他的聊天中得知:他的笔名黑婴,广东梅州人,但出生在印尼,民盟盟员,1932年入暨南大学外语系,参加过叶紫组织的无名文学社,抗日战争爆发后,曾在印尼任《生活报》总编辑。1932年开始发表作品,著有短篇小说集《帝国的女儿》、《时代的感动》,中篇小说集《红白旗下》等。我在大学读书时,看过这些书,在三、四十年代,他是一位很有成就很有名气的作家,特别是他的短篇小说《帝国的女儿》,当时在读者中产生过较大影响。五十年代到光明日报工作以来,张又君发现和编发了很多优秀作品,认识和深交了很多作家朋友,特别是他对文学新苗(包括我在内),更加重视,更加爱护,经常写信,辛勤培育,让他们茁壮成长。我动情地说:“张老师,您给我写的那些信,虽然在文化大革命中都丢失了,但内容我都记着,对我启发和帮助很大,我不知怎么感谢才好。”他急忙说:“不用谢,编辑给作者写信是他的工作,是应该的,特别是你是一个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作家,我们更应该关心和重视。”他说到这儿,看了我一眼,然后接着说:“你是从基层来,生活是有的,这是一个好的条件,希望你更加努力多写点东西,但要看方向,不要看风向(当时说这类话是很不容易的,有深刻意义的)。”这次拜访,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他是一位态度和蔼、工作认真、知识渊博、为人真诚,值得信赖和崇敬的好编辑、好老师。1976年7月28日,唐山大地震,我们全家搬出楼房,住防震棚。那天下午,张又君同志还步行来到宣武区南横西街103号,在防震棚里看望我们全家,说:“你们刚来北京,认识人不多,又遇到地震,如有困难,千万不要客气。”
从此,我与张又君同志的来往就比较多了。特别是1987年春天我家搬到虎坊路甲15号以后,他家在路东,我家在路西,我们两家窗对窗,如果我们站在阳台上还能看到对方,有事就挥挥手,我就过去,有时他也过来坐坐。我们谈过去、谈当前、谈将来,包括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教育,什么都谈,当然我们谈的最多的还是文学创作方面的问题。他还送我他的新出版的长篇小说《飘流在异国的女性》和散文随笔集《作家剪影》。我从他的长篇小说里,更加了解了他的不平凡的人生经历;从他的散文随笔集里,更加了解了他与“五四”以来我国文坛上的名将,建国后成名成家的一百多位作家之间的亲密来往和深厚友谊。我觉得:只有像他这样多年做编辑工作的人,多次与很多作家接触过的人,才能有这种感受,才能写出这类史料性、艺术性和可读性很强的,从不同侧面反映文艺百花园中的人情世态的,生动感人的好作品。
我非常钦佩和崇敬张又君同志,他的确是个好编辑、好老师,他不仅对我的文学创作方面启迪和帮助很大,而且对我的怎样做人怎样做好编辑工作方面都有很多启迪和帮助。1989年9月,我主编的《中国蒙古族当代文学史》的汉文版,作为国庆四十周年献礼图书,由内蒙古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之后,他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,读完这四十多万字的书,还写了一篇题为《蒙古族当代文学四十年》的评论文章,充分肯定它的开创性和优点的同时,也指出了一些不足之处。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鼓舞和鞭策。这些事儿,我永远不会忘记的。
1992年10月13日,张又君同志不幸病故。我得知这个消息后十分悲痛,一直想写一篇文章悼念他,怀念他,但该写的事情很多,从哪儿开始写呢?所以,至今没有写出来。去年9月,我主编的《中国蒙古族当代文学史》与它的系列《中国少数民族当代文学史》、《中国当代文学史》一起,作为国庆五十周年献礼图书,重新修订出版。我为了永远怀念张又君同志,特意把他的《蒙古族当代文学四十年》一文,作为《中国蒙古族当代文学史》一书的《代序》。前些天,我把散发着油印味的《中国蒙古族当代文学史》一书和稿费送到他家时,他的夫人和儿女们非常高兴。他的儿子张燕对我说:“我父亲一辈子做编辑工作,一辈子与作家、艺术家们打交道,他把自己的全部爱和智慧都献给自己所热爱的事业了。所以,他去世以后,很多作家、艺术家给我们家来电话或来信,悼念他,怀念他。“他说到这儿,站起来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《海派作家作品精选》现代文学丛书第三集《帝国的女儿》让我看,并说:“这是1998年由北方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丛书,我父亲去世已经八年了,但有人还给他出书,怀念他,研究他。看来,写过一些好书的人,做过一些好事的人,人们还是不会忘记的,历史还是不会忘记的。”
此刻,我想起了我们蒙古民族的一句谚语:山青水秀的地方,鸟儿才能纵情歌唱;心正思善的人,人们才能怀念赞扬。